“醒……醒……”
赤色烧灼着空气,涌进鼻腔的是浑浊不堪的烟味。火辣辣的刺痛让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又挣扎了一下……再一度望清眼前的世界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被染红的天空,弥漫着的黑烟,以及那个呼唤着自己的黑发青年。
“醒一醒……贤治先生!”
“啊……”
咽下了咸得发腥的唾液后,贤治老人转动了他的眼球。在那里的是什么?鱼人,他的儿子,贤人……此刻正在发狂一般追杀着村民们。他感觉不到一丝快意。望着鱼人那已经肉眼可见畸形的四肢,望着那双已经突出眼眶的大红珠子,还有那撕裂了肉体后长出来的鳍……他在哭,而贤治自己也在哭。
“……贤治先生。”
诺暝天扶着已经气若游丝的老人,却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他望见老人的双眼在望着远方,用力地,眼球像是要被他挤出眼眶一般。诺暝天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那里是一片哀嚎着的死亡。
“海……”
就在这时,贤治老人的嘴唇突然颤动了几下。
“海……海在呼唤我……”
“贤治先生?”
“海在叫我了……你听不到吗?大海在呼唤我了……!”贤治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死死抓住了诺暝天的衣领。
“您说什么?贤治先生……!您说听到了什么!?”诺暝天急切地朝老人大声问道。只见贤治老人僵硬地翻了个身,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指却如指南针般不渝地指向另一方的黑暗。那里是一座小山坡,翻过对面去,那里就是大海,他已经守候了十几年的大海——
“海鸣……海鸣……”
隐隐约约的浪花声变得愈加清晰,仿佛忘却了身边的一切,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那里,就只剩下那里是要去的地方——
而现在……她来叫我回家了……妈妈,就像妈妈一样。
“……贤治先生。”
“该回家了……是啊,我该回家了……”贤治老人重复地喃喃自语着,突然想往前去,不料支撑不住的身体让他再次趴倒在了凌乱的石子路上。
“喂,那个——!”
诺暝天急忙上前要扶起老人,没想到老人这时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海……我该回到大海里去了……”
“贤治先生,请您振作一点……一切还没有结束!”
“没有结束……?呵……”贤治听着诺暝天的话,却不禁笑了一声。他颤抖着的脖子支撑着他转过头去,让他的眼睛能好好看清那个黑发青年的脸。那是个战士的模样。
“的确是没有结束……人类如果不懂得承认错误和吸取教训,悲剧就永远都不会停止。”他说着,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诺暝天的肩膀。
“但是啊……后生!我们所犯下的错误永远也不会被抹消,但是……人类是会改变的!我们从无数次的错误里并非什么都没有学到,你也看到像贤人这样的人了不是吗!?我们这些人排放了核废水,这是不该被原谅的,但是还有贤人这样的人在不是吗!?”
“可是……只是一个人的话,最后……也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可是只要能够有这么些因为吸取了教训,而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只要能唤醒那么几个人,你就绝对不能说,他们是没有希望的——”贤治老人的瞳孔已经开始发散了,诺暝天能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力量在渐渐变弱。
“绝对不能说……他们是没有希望的……!”
“……嗯。”
“所以我请求你……后生……我知道,我们所犯下的罪不应被原谅——但至少,贤人是无辜的……!所以拜托你……”他说着,昏黄的泪光覆盖了眼球。
“拜托你……让他解脱吧。”
“……?!贤治先生?!您知道——”
诺暝天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贤治依旧抓着他的手。那是他最后的力量了。
“拜托你……让他解脱吧。”
“……嗯。”
“哈……”
像是终于放心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贤治松开了诺暝天的手,然后往地面倒去——在快要昏过去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将他轻轻地放到了地面上,然后他看到黑衣青年往火光跑动着远去的背影,愈发模糊……还有他手上的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奇异的轨迹,金色便映亮了无边的黑夜——
黄金骑士……
然后,他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
“吱啊啊……吱啊啊……!!”
“鱼人来了……鱼人来了……!快,到贤治的木屋里躲,快躲……”最后的几十个村民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似的,蹒跚地挤进了那小小的木房子。那是贤治的家,曾经也是贤人的家。只见鱼人尖叫着,朝着昏黑的天空挥舞着双爪,然后朝那间木屋吐出了死神般的火焰——
轰!
就在大火包围住木屋的一瞬间,木屋爆炸了,巨大的响声将人的惨叫与哀嚎淹没得一干二净。里头简陋的家当全部被炸飞了出来,有已经陈旧不堪的板凳,有做饭用的砂锅,还有无数张带着图画的纸片,那上面,一个年轻人正握着一个老人的手,两人在美丽的海边站着,微笑着……
然后那些最后的记忆也在火焰中变得焦黑,发皱得卷起。被一阵风卷起,它们就化为渺小的灰烬融入大地之中,再也寻不出来。
“吱啊啊……”
鱼人望着面前的一切,低吟着,刺耳的喊声不知是抽泣还是尖叫。恶鬼的意识侵蚀着他,滋养着那颗复仇的心,那或许是他发自内心的大笑也说不定。
“吱啊啊……吱啊啊……”
一望无尽的烈火中,鱼人挥舞着他的双手,不知是在起舞,还是在祈祷。但那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话,想必一定是时间也无法冲淡的情感……
砰、砰……
铠甲的摩擦声从火焰中响了起来。鱼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把头转过那个方向。金色的骑士……只见如修罗般握着剑的龙骑士,从那呐喊着的火焰中走了出来。
砰、砰……
然后,他停了下来,低下头,然后又望向了眼前的鱼人,很久,很久……
“吱啊啊……”
“……”
“吱啊啊……!!”
终究是鱼人先动了,只见他尖叫着,挥舞着锋利的双鳍朝煌龙扑了过来。然后后者侧过身去,鱼人的攻击就被躲开,而那把漆黑的剑此刻已经贴上了他的胸膛。
“……”
而令人惊讶的是,鱼人居然也没有再反抗。只见他沉默着,怪异丑陋的面庞像是在发愣,然后他就变得如同雕塑一般——
“……”
“砰!”的一声,下一秒,沉默不语的煌龙的剑穿过了鱼人的身躯,那一刻从鱼人体内迸发而出黑色血液,洒满了煌龙的全身,他的头盔,他的铠甲,还有他的双手。霎时,金色的火焰包围了他的伤痕,他的嘴唇颤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一步接一步,一步接一步……一步接一步地远离了黄金骑士,朝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贤治老人走了过去。
“……谢……谢……你。”
“……嗯。”
鱼人的声音仿佛化为了人的话语,传入了诺暝天的耳中,然后他回应了。此时的诺暝天已经解除了铠甲,但还在原地没有转过身……他没有办法那样做。
“吱……啊……吱……啊……”
鱼人像是在微弱地喘息着。金色的火焰已经覆盖了他的整个身躯,喷发出的黑色血液已经被那光辉蒸干了。鱼人的身体已经开始分解,但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下来。一步,两步,三步……就差一点点了。不远处,就在不远处,只要再走多那么两三步,就能够到那只手——
“咚!”
“……?!”
一阵倒地的声音。诺暝天急忙转过了身,只见鱼人倒在地上,身上的金色火焰已经消失了,他往前伸出的布满了鳍的手离贤治老人的手就只差那么一步的距离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也不会再动了。他死了。
“……”
诺暝天没有说话。他往前走了过去,直到走到两人的手即将交汇之处,蹲下来,俯下身子,轻轻地抓起了鱼人的手,然后按到了贤治老人的手上,紧紧地把它们握在了一起。然而就在那一秒,鱼人的身体化为了黑气,一阵风拂过,便永远地消逝在空气中。
“……”
诺暝天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此时还握着贤治老人已然冰凉的手,左手却已是空空如也。
“……”
他低下了头,紧紧地握住贤治老人的手。老人走的面容很安祥,安祥得就像是睡着了而已。他回到大海里去了。
还有贤人,他一定……也陪着他的父亲……回家了。回到那片,养育了他们生命的无边无际的海——
“啧……啊……”
不语的风将燃烧着的大火吹熄了,那涌动着的愤怒,最后留下一片废墟便消失不见。四周只剩下无边际的漆黑与安宁,还有那隐隐约约的海浪声……
哗哗……
“啊……啊……”
肩膀不自觉地发着抖,最开始还以为只是着凉了。当脸上感觉到那轻抚般的触感时,诺暝天才察觉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
哗哗……
“……”
哗哗……
诺暝天在海边站立着,一言不语。天已经亮了。风儿轻轻拂动着他的大衣,他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面前,大海同往常一样,沉吟着,是在唱着不知给谁的摇篮曲,还是在某个游人的耳边叮咛着……?浩瀚无垠的蔚蓝,远处与天空相接,那乳白色的光芒在孕育着新的生命。又一阵风拂过了……诺暝天还是没有说话,他的面前,在那片沙砾地里,立着一大一小的两块被扎成十字的木牌,就像在紧紧靠着彼此一般。
我曾经问了大海无数次……但是,我每次得到的只是同一个答案。
朵朵白花冲击着岩石,发出阵阵海鸣。
“……人类如果不懂得承认错误和吸取教训,悲剧就永远都不会停止。”
诺暝天沉吟着,抬起头,望向远方。他仿佛看到有两道光化作了无垢的白鸟,正往远方飞去,飞去,在那里的是一片宁静的海,祥和的海……一望无际。
刃其四十七 海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