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
什么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置身于书院之中,一个少年的眉宇间带着此许不解,偶尔,他会把目光投向地上铺着的碎石,那些碎石尽数被油膏所粘沾成一体,即便是在和脚踢,也很难踢飞碎石子。
这便是沥青路。
全大明第一条沥青路。这样的路,修起来远比石板路便宜,但是却似石板路一般不怕雨淋,至于那土路,自然不能与其比,将来,这清河城内外,都将会修筑这样的道路。
难道,这路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想到几天前,于工厂中实习时,所目睹水力纱机的精妙,他的眉头紧锁着,尽管已经来到这里一月有余,但是他却仍然在理学与实学之间纠结着。
“敦复,你在想什么?”
突的,一个话声打断了张英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跑着过来的好友陆陇其,便笑道。
“没什么,只是闲来无事,于此发呆罢了。”
张英并没有说出心里所想,而只是将手中的书卷一收,然后对陆陇其说道。
“听说,这次衙署会按课业考试成绩,选择前五十名,先入衙署见习一年,然后再外放地方,以稼书的成绩,想来这五十人中,必定会有稼书。”
看着陆陇其的时候,有时候张英难免会有些好奇,为何他一个浙江人,会跑到清河书院来读书。他之所以会来清河书院,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桐城在江北治下,之所以来清河,是受知县推举。
甚至其中多少总带着些许勉强,毕竟现在时局不靖,这清河书院名为书院,但山长却是经略使的师傅,几乎等于半个官学,将来万一要是朝廷打了过来,书院中的这千余名学生,又该怎么办?
即便是直到现在,每每想到满清皇帝亲领数十万大军,张英都会紧张的感觉有些窒息,毕竟那位是皇上,是……天子。
那怕对方是清虏。
经略使能挡得住清虏的数十万大军吗?
“五十人,说多不说,说少不少,想进这五十人,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
陆陇其神情凝重的说道。
“经略取才不同于他人,从全不用八股文章,更不崇理学,其所推崇者,唯山长所传“实学”。”
提及这些时,陆陇其的眉头微微一皱,心底难免有些不快,毕竟,他一直专重理学文章,来到江北之后,却有些大失所望,尤其是在这清河书院之中,更是如此。
当初他之所以会来江北,是受江北的“崇贤馆”吸引,毕竟,对于二十九岁的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与张英不同,达去的多年间,家境贫寒的他不过只是以坐馆人家为生计。直到两年前,也就是二十七岁时,应试补本邑弟子员。江北设立“崇贤馆”广招人才,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然,他从未与其它人透露过这一心思,即便是很多人都抱着和他一样的心思,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并不会透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山长曾言,目下朱子学堕入空理。我大明之所以落得濒临灭亡的境地之根本原因,在于内部官吏的腐坏,尤其是读书人的腐坏,致使国家纲纪疲敝、百姓道德沦丧。若非如此,江南半壁江山,又岂会一朝丧尽……”
尽管之前还曾纠结于理学、实学,但是当提及实学时,张英仍然忍不住引用山长以及其它师长的言语,主张着实学的理念,即便是学术上专宗朱熹的陆陇其也不住的赞同道。
“山长此言确实有其道理,但理学陷入空理,只不过是他人所误,而是理学本宗。如果完全排斥理学,又岂不是有矫枉过正之嫌?”
他们两人就这么聊着,一边在学院里走着,走着走着,突然,一旁教室中传来的阵阵的喊杀声,让两人一愣,随即两人神情又有一些不太自然,那喊杀声,自然是正在进行刺杀训练的学生发出的。
与其它任何一所书院不同,清河书院从山长至普通的教员,都主张读书要讲求实用。认为除“六艺”外,天问、地理、河渠、兵法之类,都是安国兴邦不可缺少的有用知识。而经略同样也多次在书院中鼓励书院中的学子要有“体用具备,文武兼资”的才干,以救亡图强,振兴国家。
而书院中的学生练于“刺枪术”,就是“体用具备,文武兼资”的一部分,而对于手无缚鸡之力两人来说,不仅这“刺枪术”等于折磨,就是那体育课同样也是如此,据说“体育课”正是经略创制,从长跑到跳远,还有掷弹等项目,每每总会这书院中的学子叫苦连天。
不过,虽是叫苦连天,但无论是张英或是陆陇其,都能感觉到自身身体的变化,甚至就连呼吸也发生了变化,所以虽是依然有些不太适应,但仍能感受到体育课对身体的益处。
“对了,稼书,你听说了吗?听说现在经略正在郁洲大办水军,听说在那里还有水军学校,像我等学子皆可以报考。”
在两人走到湖边的时候,张英不由自主的把话题引向了国事。
“这我也听说了。”
陆陇其点头说道,
“只要不知道,经略为何大办水军,毕竟这清河位于河北,即便是以水军拱卫,现在这水军又岂不能拱卫江北?”
“也许是为了他日北伐吧,毕竟将来北伐,总是离不开水军,若是数十万大军,沿运河一路北上,到时候,势必需要水军运输粮草,军需,想来,经略用意定是如此了。”
尽管在书院之中,可以通过一些渠道获得些许信息,但是张英的很多观念,仍然受限于他所学习的知识。毕竟,从来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水军的作用,或者说海军的作用。
“北伐……”
沉吟片刻,陆陇其立即表示他的怀疑。
“至少今年,北伐是绝无可能,毕竟清虏于山东、河南集结那么多军队,现在,我更担心的是,以江北之力能不能挡得住清虏的数十万大军!”
“不是还有郑王爷吗?”
张英随口问道,
“当初宿迁之战时,郑王爷又岂曾派兵相助?”
对于“宿迁之战”的印象,陆陇其可以说是极为深刻,也正是因为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会从浙江来到江北,毕竟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同样视大明为正统,至少满清,不过只是蛮夷罢了。
“那时候,因为经略与那达素势均力敌嘛!现在清虏势大,到时候郑王爷必定会派兵的。”
张英笑着说道。
“其实,只要君臣齐心,百姓努力,又有什么办不到的?今年,会不会北伐,我不知道,可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不是把吴国灭了吗?”
尽管内心忧虑着经略能不能挡住清虏,但另一方面,张英却对国事似乎很乐观,其实,这种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作为汉人,他当然希望大明能赢,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却又告诉他,现在的局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他这么一说,陆陇其立即冷笑道:
“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啊!”
摇头长叹中,陆陇其看着远处说道。
“清虏可以调举国之兵,但是我大明呢?”
陆陇其的反问,让张英一阵沉默。
“我大明看似已经恢复半壁江山,但是……毕竟,现如今朝廷远在西南,行踪早已不为人知,在这种情况下,又岂能调得了举国之兵?”
“朝廷远在西南,不是有好几年了吗?”
朝着西南看去,张英说道。
“其实,虽说现在南京已经克复,若是现在朝廷能还朝的话,对我大明,倒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哦?这是为何?”
陆陇其诧异的看着张英,目光中带着些许不解。
“有朝廷作阵中枢,难道不是好事吗?到时候,郑王爷、张尚书、经略,皆奉皇命,即可集天下之兵,驱逐清虏,岂不是件大好事?”
“可你想想,如果朝廷回到了南京,皇上掌了大权,到时候,郑王爷、张尚书、经略,这兵权是交还是不交?交了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呢?”
张英压低话声说道。
“别忘了,且不说岳武穆,便是当年弘光朝的时候,朝廷之中可是内斗连连,若是现在朝廷回来了,你当真以为是件好事?”
“敦复,听你这口气,似乎是对朝廷不太信任啊。”
“稼书,你在书院中呆的时间比我更长,难道就没有听先生们提及当年天启、崇祯朝还有弘光朝旧事吗?那时候朝廷里又是什么模样?若是说,到时候官员内斗不止,这北伐还有点指望吗?”
尽管张英并不是官宦世家公子,但是对官场的勾心斗角却也是略有耳闻,而在这书院之中,听山长,先生们谈及故朝旧事时,也总会有所感叹。
“那以敦复看来,难道,朝廷不还朝,对于大明就是件好事?”
陆陇其看着张英反问道。
“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
张英摇摇头,朝着老城的方向看去说道。
“但我想,经略他们必定有他们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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