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晋王李克用寿辰已经只剩三天,朝廷天使据说已经到了晋州,各地诸侯的贺使也都进入河东境内,而譬如吴王杨行密、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这等与河东关系密切的诸侯,其使者更是提前数日便已住进太原馆驿。
整个太原,早已是热闹非凡。节帅王府于寿辰前十日起,便在太原城内搭建了四十五座看台,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伶人、舞姬乃至杂耍把式们,在晋王府的重赏厚赐之下,纷纷不顾严寒,登台献艺。看台周围,不仅搭建了硕大宽广的棚顶,而且免费为看客们发放暖身的姜汤,到得午时,甚至还有时候会免费提供一人三个白面馍馍。
等等这般景象看在眼里,别说是各路诸侯的贺使暗赞晋王阔气,便是朱温悄悄派来的细作看了,也感慨河东为了这次晋王大寿,着实舍得本钱。
但这些人忙于在太原城中流连忘返,却未曾注意,太原城中自从驻进铁林军后,其余各军,包括曾经名动天下的黑鸦义儿军,都已不知所踪,城外的几个大型营盘,实际上已经几乎全空。
下了整个冬天的大雪和太原城中晋王寿辰的热闹,成了军事行动的最佳掩体。
今日此时,晋王府东北一侧的小门边停着一辆遮盖严实的宽大马车,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一身戎装,正与父亲李克用道别。
李克用神情有些疲惫,但精神还算不错,看了看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矮的三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低沉地道:“此去蔚州,是你头一回统领大军,一切三思而行。秦王昨夜教你的打法,一定要记住了,奇袭幽州,不留余力!卢龙能否收复,就看这一举了。”
李存勖点点头,又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儿子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李克用皱起眉头:“刘守光一门心思想着当皇帝,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他,也是那块料!你此番手头足有十万大军,皆是我沙陀精锐。前,有这许多迷惑人心的举动为掩护,后,有德威、存进等人为你臂助,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刘守光吗?”
“儿子不是担心这个。”李存勖苦笑道:“耶耶,虽然儿子也觉得秦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盖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番出兵奇袭幽州,只要我军出兵顺利,朱三在汴州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可能忽然出兵北上坏我好事。可秦王却主动要求从河中出兵牵制朱三,这……儿子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妥。耶耶,放虎归山易,调虎离山难呐。这一次,秦王迫于形势和名声,不得不来太原,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下一次再想让他再走一遭太原,可就未必这么容易了。”
李克用面色一黯,沉默了片刻,才道:“寄之病重,可能熬不得多久了,有些事情,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我们与正阳,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花飘落在他面上融化,似乎让他更加清醒了一些,对李存勖道:“我与正阳之间的事,天下传遍,已成佳话。如今,无论谁先做出于情理不合的举动,都会被人视作薄情寡恩,这便是我不敢随意处置于他,而他在我有召唤之时也不得不来的原因,于他是,于我又何尝不是?”
李存勖似有不服,道:“若是如耶耶此说,秦王在晋州摆下七八万精锐,难道只是为他北上送个行么?依儿子看,这分明就是示威。他在晋州有七八万大军,河中本镇还有七八万,整个河中境内,足有十五万大军,这是要做什么?”
李克用平静地道:“要做什么,他昨晚不是说了么?泽潞、邢洺,甚至……魏博,这便是他的目的。”
李存勖更是不满:“凭什么我们费尽心思,到最后也顶多不过拿下卢龙一镇,他却有机会拿下两镇甚至三镇?如此一来,他手里掌握的实力,可就更大了,将来更难复制。”
李克用语气仍然平静如水,反问道:“更难复制?难道,现在便能制得了他?”
李存勖顿时哑口无言。
“这不是五年前。”李克用轻轻一叹:“我早已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风云来得太快,他化龙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预料……三郎,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必须永远恭事秦王。”
李存勖面色陡然一变。
李克用却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强调:“必须恭事秦王,知道么?兄友弟恭,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这天下无论如何风云变幻,耶耶死后的晋王之位,秦王都必会为你保全,任何人都不可能染指。”
李存勖虽然不敢违逆父亲,但仍旧有些不服:“且不说耶耶身子矫健,就算耶耶百年,晋王之位又怎会需要秦王保全?”
李克用摇头道:“你错了,全然错了。”
李存勖不解,问:“儿子哪里错了?”
“你以为,晋王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李克用反问道。
李存勖一怔,李克用却已经自己说了下去:“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只是我李克用兵强马壮而已。”他也不管李存勖什么反应,转头道:“但强大的兵马,身为首领,不可能一个个控制着,这中间必然有人,各军主将,上下将校,他们才是真正掌握兵马之人。我控制沙陀也好,控制河东也罢,都得通过这些人的手……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人已经跟秦王站到了一起?”
李存勖面色大变:“难道他们敢反了耶耶?”
“那倒不会。”李克用面色依旧平静如水,话语中有着巨大的自信:“他们不会叛我,因为河东基业是我带着他们打下来的,平日里对他们有恩,也有威。叛我,他们等闲不敢去想。但不敢叛我,未必不敢叛你。一旦我死,就算是你幺叔,在军中的威信,也远远比不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秦王。到时候,没有人能压制得了正阳,只消他领兵北来,各军各州,必然望风而投。再加上他有太原王氏支持,那便是这太原城,也非是你足以为恃之地了。”
李存勖这才知道厉害,但他很不喜欢这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握的感觉,犹豫道:“若是秦王不在了……”
李克用眼中怒光一闪,厉声道:“你想都别想!若非秦王,当初朱温北伐太原,还不知是什么后果!他李正阳不肯做忘恩负义之辈,我李克用也绝非刻薄寡恩之人!况且,你不要忘了,正如我是维系河东之领袖一般,他也同样是维系河东、河中之领袖,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前两年他便有一飞冲天之势,我为何不去压制?因为落落、廷鸾接连身死,你尚且年幼,当不得重任,万一处置了正阳,我又有个三长两短,这平生建立的基业,就有毁于一旦之虞!如今你虽然年岁稍长,但对秦王麾下却半点恩威也无,秦王自己更是连个子息也没有,若是他有个意外,关中、河中、蜀中,只怕顷刻之间就是分崩离析之局面。朱三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情形,便很有可能瞬间逆转,各镇也只能被他各个击破,千古王业,就此作罢!”
他见李存勖不敢吭声,平息了一下,继续道:“我这旧疾日渐严重,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秦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这一次北归太原,特意与我谈及了大婚之事……三郎,秦王和为父,为何没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父子反目、同室操戈?只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时候一旦反目成仇,只能给敌人以可趁之机,将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拱手送人呐……”
李存勖叹了口气:“那,若真是……河东基业不也与拱手送人差不多了么?”
“那也比送给朱三好上百倍!”李克用果断道:“送给朱三,我祖坟不保,送给正阳,至少……你此生富、贵无忧,至于权势……就看你是不是愿意听为父的话了。”
李存勖苦笑道:“儿子若继承晋王大位,于秦王毕竟是个威胁,就算他碍于名声,保儿子一生富贵无忧,这权势焉能保全?只怕,也就是个闲散亲王,庸碌度日罢了。”
李克用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继而面无表情地道:“此事为父也曾细细想过,秦王此人平日看似谦逊,其实对有些事,他是十分自信的。若你如为父方才所言,恭事于他,他很有可能出于各方面考虑,给你不小的实权。”李克用这次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透彻,因为如果李存勖连这其中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说给他听也是白搭。
李存勖叹了一声,神情有些落寞:“就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扭转了么?”
李克用摇摇头:“此前他出兵蜀中,我还有些诧异,因为就我了解,关中去年存粮颇为有限,一旦攻蜀不顺,战事连绵,对他影响极大。但到他拿下蜀中,我才知道他目光长远,实是当世第一。”
“哦?”李存勖未曾想过这其中有何道理,不禁问道:“还请大人指点。”
李克用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拿下蜀中,尽占关中,又有河中之地,这与当年秦灭六国之前的局势何等相似!你难道看不出么?他之所以拿下蜀中,为的就是造就这席卷天下、无可逆转之势!”
李存勖猛然醒悟过来,惊道:“那他下一步……”
李克用面色沉沉,语调平静而冰冷:“不错,正是河东。”
第215章 北都风云〔十〕